图/文 陈文伟

（该文荣获2016年第一届“天平杯”二等奖，刊登于《人民司法.天平》2016.33期）

世界是我的表象，发现世界便是发现自己，与世界对视也是与自我对视。对视而后内省，一种意想不到的愉悦便会源源涌出，了悟半世，胸襟洞明。

（一）

周末无事，常于山中呆坐，任神思与青山对接。山头那排速生林去年收割了，今年的新叶稀稀疏疏，就像我开始聪明的头壳。一眼望去，山坡上尽是些不知名的灌木，葱茏而芜杂，难以找到可圈点的细节。

几块顽石或坐或卧，不拘礼节。几株松树在丛中艰辛地挣扎，仍无法摆脱羁绊，淹没在灌木丛中。偶有几只山雀在丛中跳跃，寻觅它们过冬的食粮。零星的几朵野花默默地开放，一丁点也不惹人眼。

与青山对视，互为观照，从中得以发现自我。譬如身体与生命，工作与事业，生活与爱情，码字与文化，等等，都能一一找到对应。

看青山葱茏，竟也无木可秀；观生命沧桑，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。面对青山，倘比之乔木参天之森林，则易生悲情；若比之寸草不生之戈壁荒漠，又易以自大。

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，能否这样理解：五十之后，重要的不在于自己是什么，而在于明了自己是什么。

眼前之景便是真实的自我，生命需要对视与内省。信哉！

（二）

读书是一种对视，与古人对视，与哲人对视，只是这与谁对视至关紧要。人生过半之后，那些心灵鸡汤和芜杂的书籍便如毒药，宁可闲坐发呆，也不去与其对视。因之便有了多年不再认真读书的习惯，即便读，也是读诸如尼采、张岱、《诗经》《老子》这类无关社稷与饭碗的闲书，置于茶几床头，漫无目的，随意翻翻，一本书足够读半年，若时有所悟，便内心窃喜。

今日山中独坐，秋意已深，三杯凤凰单枞之后，拿起书来，刚好看到这么一段：“在这个完美的日子，不仅葡萄渐呈褐色，而且当一切事物都在成熟的时候，我的生命碰见一线阳光：我向后回顾，也向前瞻望，我从来没有一下子看到过这么多美好的事物。”

这段话是那个发出“上帝已死”呼声的尼采所写，读之令人神清气爽。很多时候，我们对一个人的评判往往受前人的影响，因为我们懒于去深入阅读、求知、思考，于是便拾人牙慧，人云亦云，一些思想的哲人因此被肢解得支离破碎，一些木乃伊被包装得金碧辉煌，如此，我们的思想被奴役，成了没有个性、没有创见的木偶。而对于生命的终极意义，我们的精神依皈是什么，已然很少有人去追寻。

循着哲人的思想指引，我们把目光投射到当下，便会发现，有人用灵魂的自由去置换一场盛宴，酒足饭饱之后，无非只剩杯盘狼藉。有人用生命中最珍贵的时光去拼搏，企图功成名就，然后或刻石敕碑，光宗耀祖，但是百年之后又有几人留得名姓？无非是清风乱翻书。

这样的一种思虑并非鼓励无为，倡导颓废，而是要卸去道貌岸然的外壳，消弥附庸风雅的心态，摒弃自以为是的信仰，去找寻生命的本真，不为虚名浮利所累，得人生之大自在。

“高处并不可怕，可怕的是陡峭的斜坡。”尼采如是说。多少人登至半山便自鸣得意，手舞足蹈，全然不知脚下的危险，真正的登顶者一路静默。于我们而言，与哲人对视，我们需要更多的内省，如此，我们才能从生命之原点出发，砥砺而行，不忘初心，不负此生。

（三）

旅行也是一种对视，与大自然对视，与风土人情对视，与旅途的风雨霜雪对视。

近日秦晋之旅回来之后，那信天游的歌谣仍在胸中回荡，安塞的腰鼓摧动奔腾的黄河，在心中经久激扬。周末得闲，拾起张岱的《西湖梦寻》，试图平抑这波涛起伏的内心。

喜欢张岱，大抵是欣赏他的性情甚于他的才情。要说这张岱，风雅清丽，其笔下之西湖，动人心魄，有裂石崩云之效，其胸次气象万千，大有生动氤氲之气，直如醍醐灌顶，令读者无不开怀。

身为明末遗民，张岱既不能作刀兵血刃之反抗，又不愿削发为僧，或披发入山，而是看透世相，望断炎凉，故国山河尽在梦里，倘没有思想者的不羁与深邃，断难做到这一点。其文字厚蓄薄发，用墨简省，虽一肚子不合时宜，也不动声色，更不施以拳脚，从容自若。其文字风光，惊世骇俗，才思卓越，傲岸不群。一个明末遗孤的叛逆灵魂游走在他的《夜航船》《陶庵梦忆》《西湖寻梦》之中，为后世留下宝贵的文化血脉。

思及日前在黄河老牛湾，但见黄河在此恬静如处子，两岸绝壁古韵悠然，明长城在此与黄河交汇，黄河像一个隐者，明长城在此与他修禅悟道，在暮色中透着古朴和苍茫。这一段黄河，像极了张岱这样不拘秦汉，不泥唐宋，不守成规，自得风流的风范。江湖便在身边，我却处之淡然。

以出世之心，做入世之事。张岱以遗民身份，经历过人生沧桑和世态炎凉之后，尚为完成他的史学巨著《石匮书》而倾注余生心血。想想西湖歌舞升平之时还有杨改兰们的决绝断魂，于是明了，纵然江湖险恶，远离江湖也不应成为我们躲避人生使命的遁词。

我们固然可以淡泊名利，流连于名山大川，或寄情于风花雪月，或访民生之艰难，也可以慨叹“无边忧患颇伤我，未尽锋芒尚入诗”，但更要心怀悲悯，初心不改，还我山川以生机勃勃。

如此，则天常蓝，树常绿，生命温润如水